月遥也不急。

    她自顾自提起了另一个人。

    “听闻陈氏被发卖到最下等的青楼,未过几日便被磋磨至死。”

    “可她没死,对不对?”

    “姐姐,她在哪呢?”

    “齐府?或是郊外你的私宅?”

    傅婉言看了她许久,忽然轻笑。

    “长秋,我觉得你聪明了许多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谢谢姐姐的夸赞。”

    傅婉言依旧那一副淡然恬静的模样,“你知道她是谁吗?”

    “梧县县令之女。”

    傅婉言笑了,“是啊,梧县。”

    梧县偏僻,傅长夏曾因失职被下放至梧县,不过只有几个月就被老国公捞回来。

    他脾性暴烈,又贪财好色,在梧县欺压百姓,还看中了县令家的女儿,将县令一家害得家破人亡。

    陈氏是县令家的小女儿,当时被家人拼死护着,留下一条命。

    傅婉言不知如何找到了她。

    她也正是在傅婉言的帮助下进入国公府,忍辱负重,最终报仇雪恨。

    傅婉言轻笑,眉眼中多了几分讥诮。

    “你看,他们死在自己从未放在眼里的女子手中。”

    “父亲他昏聩无能,傅长夏是个纨绔子弟,你也只是个迂腐无用的书生。”

    “可这国公府到最终只能落入你们三人手中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我在想,为什么所有人都默认这些东西天生该属于男子?”

    “女子到底差在哪里呢?难道是女子天生不配吗?”

    她脸上再没了那种伪装的笑意。

    “是因为女子温婉顺从,所以才会被束缚在后院。”

    “是因为女子被教着不会抢夺,所以才会不停地被掠夺。”

    她直视月遥,第一次清晰地暴露眼底的所有神色。

    幽深如潭水,却又尖利如刀锋。

    “长秋,这不公平。”

    她一字一句:“我不认这个理。”

    那双黑眸像是漩涡。

    四周的空间再度扭曲。

    像黑红的血水淹没人间,将一切撕碎再掩埋。

    月遥在一片扭曲的黑红之中看到了昏黄的灯火。

    是傅长秋的房间。

    傅长秋一脸病容,问傅婉言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傅婉言依旧那副从容的模样。

    “长秋,你在问我哪一件事?”

    “你恨我,恨父亲,恨大哥,恨母亲,恨这国公府的谁都好,可她是无辜的……”

    傅长秋双眸如泣血一样。

    “她从来敬重你,她是无辜的!”

    傅婉言垂着眸,沉默片刻,又笑了。

    “无辜又如何呢?天下无辜的人何其多?”

    “她只是……倒霉了些。”

    “倒霉到偏偏与你两心相悦,也因此被傅长夏盯上。”

    傅长秋满脸痛苦,因为中毒而不时咳出鲜血:“她有什么错!”

    傅婉言只是好笑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“为何要问我对错呢?”

    “前朝高祖夺嫡,牵连而死的人少了吗?”

    “京城的世家大族里争权夺利,死的人少了吗?”

    “可人们只记得他们权势滔天,只夸赞他们造福一方。”

    “凭什么男子害死那么多人就叫天命所归,女子害死了人就叫最毒妇人心?”

    “长秋,为什么人们从不问他们对错呢?”

    “你可否告诉我?”

    傅长秋闭着眼,流下一行清泪。

    他的声音虚弱至极:“长姐……你可有对她的一点愧疚,你下手时可有过一丝不忍?”

    傅婉言垂眸,沉默良久。

    她转身离开,只留下与傅长秋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    “罪业恶果,皆我一人。若真有报应,便尽管报应到我身上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是傅长秋那段隐藏的记忆。

    当初方如馨的鬼魂为救他而死,他本来心有死志,却因肩上责任而只能强撑。

    直到他后来逐渐发现一些蛛丝马迹,也发现了香炉之中的燕血之毒。

    那时他病入膏肓。

    最终在与傅婉言交谈过后自尽。

    月遥看完了以后,忽然轻笑。

    “你姐姐可比你有意思多了。”

    一片虚无的空间,传来傅长秋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是啊,她比我和大哥都更适合当家主……”

    “可她的目的并不是用着你的身份当上荣国公。”

    “是……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傅长秋想起了以前,声音有些怀念。

    “幼时,京城中一些书院还曾允许女子前去学习,那时略有权势的家族都将子女送去。”

    眼前的场景变成了书院的模样。

    大约是记忆太过久远,远处的景色已经模糊。

    春日的艳阳天,和风阵阵,窗外的柳树随风轻摇,一派春光。

    半大的孩子们在书院里,打闹、玩耍、赏花、品茶……

    傅婉言坐在书桌前,垂头看着一本书。

    不远处的凉亭里,方如馨在和一些女孩饮茶。

    “那时候一切还好好的。”

    “若是一切都能停留在幼时该有多好。”

    “她比我聪明,哪里都比我好,我有时在想,若她是男子就好了……”

    这样或许能少了许多事端。

    月遥轻笑:“死了这么多年,你还是喜欢逃避问题。”

    她所求并非成为男子,而是让女子也能和男子一样,成为“人”。

    可她不择手段是真,伤害无辜亦是真。

    女相齐昭,为官清廉,所有积蓄用来在民间兴办学堂,设立慈幼局。

    她收容被遗弃的女婴,鼓励女子学习,支持女子参与科举为官。

    傅长秋也曾在做鬼后听闻那些事。

    他沉默了许久。

    “……你说的对,我确实一直在逃避。”

    因为知道那是一个解决不了的问题。

    月遥问:“你恨她?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曾经想恨她。”

    月遥轻笑:“你这个人真没意思。爱不敢言,恨也不敢说。”

    傅长秋又很久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他应该恨傅婉言。

    可他又觉得不该恨傅婉言。

    这是她的错吗?

    毫无疑问,杀人是错,害人是错。

    可这真的又仅仅是她的错吗?

    傅婉言和方如馨,何其相似。

    她们一样被家族当做棋子,被送到不认识的府邸,被用来换取利益。

    她们可以是货物、是石头、是脚下枯骨、是登天坦途……唯独不是与男子一样的“人”。

    傅长秋甚至不知道到底该恨谁。

    他问月遥:“月姑娘,若是你……你会怎么做?”

    月遥笑了笑。

    “你总是在问我,你想从别人的答案里得到自己的答案?”